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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纽约之前,朋友就提醒我说,一定要参观纽约联储,切记切记。

“我知道,不就是金库吗?”我眼前立刻浮现出暖洋洋的黄金屋。“可是万一去了以后,我脆弱的人生观被颠覆了怎么办?”

“没事儿,你看我也不好好地回来了吗?”他说。“但你说如果金子是软的该多好,我就在里面躺着,钻进,钻出,钻进……”

 

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纽约联储的网站。在美国的一个突出感慨是,其信息公开堪称世界一流,凡叫得出名字的单位或个人,几乎都乐于建个网站:下至几张台的饭馆,上至总统办公室。神秘部委如CIA,跨部委员会如CFIUS,法院,检察官都有自己的网站,或阐述职能,或公布非机密信息,或披露年报及接受公众举报投诉。美国证监会(SEC)网站我最常用,不仅有所有Filings,还提供各类邮件订阅,大小事件甫一发生,SEC的提醒便邀功请商似地飞奔到你的邮箱。

联储网站上果然有参观一项,个人团体皆可预约,每人只提供一次。手续十分简单:选时间,在网上填些个人基本信息,提交即可。几秒钟之内,一封发自unkonwn sender的邮件就出现在我的邮箱,请我确认预约。

第二天中午收到联储的信说,预约已被通过,打印这封邮件,带上有相片的身份证件,直接来就行。相机、公文包和其它行李会被要求寄存在联储大厅,如果你想迅速过安检的话呢,行李少一点,别带装有液体的容器。

实际上,食物和饮料是不让带进联储的,相机和手机也不能使用,否则会被没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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预定当天,我出现在联储大楼门口。这栋威武的大楼横跨整个街区,但建设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。首先是联储在1918年到1919年间,花了480万美元一块块地把整个街区的土地买了下来——除了一栋建筑。虽然评估价是40万美元,但这栋八层小楼的主人硬是开价150万美元,联储愤然拒绝,谈判一度失败。(直到很后来,联储才买下这块土地。)

但一战爆发了,由于建筑费用飙升,联储决定推迟开工直到战争结束。1921年5月至9月,除了那栋小楼,地块上所有的建筑都被拆除。1921年初,York and Sawyer的设计从六家竞标者中胜出,得到了1万美元奖金和总建筑费用的6%作为佣金。总建筑费用略低于2300万美元。联储终于在1924年搬进了新的办公楼。

站在这栋青铜色建筑的正门前,90度扬起头,就看见美国国旗在纯净的蓝天中飞扬,极富象征意义。

但我已无意欣赏建筑,因为一个工作电话,我迟到了近一刻钟。

我一边想着这下完蛋了(只有一次机会),一边夸张地气喘吁吁,向警卫解释我比迟到了15分钟,想争取同情分。他却不以为意,看过我的护照和预约邮件之后,便把我领进大厅。“通过安检之后,向左再向左。”他说。

安检设备和机场并无不同,且不用排队,耗时少于五秒。向左再向左,便进了大厅,在存衣间等候工作人员。不久,一个亚洲脸的年轻人跑了过来,说,你迟到啦,我们得快点!

纽约经验告诉我,不要试图和亚洲脸攀谈。首先,亚洲脸太多。韩国人、日本人和中国人从外貌上根本无从辨认,更别提无数不懂中文的美籍华裔。其次,中国人太多,龙舌兰早已变了芦荟,彼此间也并不以同是中国人而亲切。

自小就听阿凡提在动画片里念叨:沙子一袋子,金子一屋子……可是真正的“金子一屋子”,该是怎样的辉煌壮丽?我猜联储也心知肚明,绝大部分参观者的动机,只是为了一亲黄金屋的芳泽。因此,金库的参观绝对是重头戏。

整个参观的流程是如此安排的:联储的基本介绍(以视频短片和工作人员介绍的形式),接着下至深深的地下金库,最后是不限时间的联储博物馆自由参观。

仿佛是个震撼的下马威,转弯处先见一立方体透明玻璃柜,边长一米多,盛满了绿白的碎纸。走近一看,才知道全都是被绞碎的旧钞票。同行两美国女生早已按捺不住惊呼起来,讨论这一箱碎钞票到底值多少钱。她们是纽约大学的学生,经济学课程老师布置的任务之一,就是参观纽约联储。

或因善解人意,或因驾轻就熟,工作人员以火箭般的语速向我们介绍了美联储的基本情况,并让我们自由提问。从他的介绍中,我们知道了储存在这地下的黄金占据世界黄金储量的四分之一,但并不属于美国,而是由外国央行和其它外国机构储存在这里的。实际上,很多黄金都是在二战后存到美国的。美国央行自己的黄金储存在另两处地方,西点和Fort Knox。

在video中,我们看到金库中称重、搬运金砖的工人小心翼翼,而运输工人却将其抛来抛去,野蛮装卸。我身边的女生露出了心碎的表情。

工作人员说联储楼内有很多警察,但警察的分布和数量却属于机密信息。这当然可以理解。另外,他提到了在联储工作的人都需要经过严格的背景审查,使我分外感兴趣,因为实在想象不出一张外国脸会作为工作人员出现在成方街32号。

要经过什么样的审查呢?我问他。脑海里冒出一张祖宗三代成分表,党员非党员,三好学生,在校获得奖项,从未有过出格言论之类的。结果他的回答令我大失所望。

“所谓的背景审查就是看你是不是提供了真实的工作履历,人事部门需要和你的前雇主去核对,看你是不是撒谎了。大部分公司都有这样的程序,一般两到三个星期。当然根据岗位的不同可能有所差别。”他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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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过一道沉重的阀门,我们终于进到了神圣的金库——告诉我你想象中的金砖是怎样的?金库又是怎样的?

我设想的金砖长得像麻将的白板,金库长得像埃及的金字塔,或者像一堵耀得人睁不开的墙。

但收藏着2000亿美元金子的金库很朴素,不知多少年没装修过。地是普通的地板,旁边还随意地摆放着称金砖的工具。眼前的铁栅栏那边,分出一个个小隔间,像贡院的号舍。如果你恰好去过出租给存酒客的大型地下酒窖,那就更好理解了。里面没有人,工作人员说,其实搬运金砖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,所以才要拍成video向游客展示。

他还给我们展示了一双特制鞋,几分钟前在video里见过,像一双银白色拖鞋,罩住整个前脚掌,拿在手里毫无分量。

经过他解释,我们才知道这双鞋的造价高达四百美元(半双Jimmy Choo),是用轻而硬的金属制成——猜到为什么了吗?因为每块金砖都相当沉重,搬运时万一不小心掉落,如果没有这双鞋的保护,脚掌就废了。

工作人员指着地上的一堆小坑说,那就是金砖不小心掉下来砸的。现在你知道这双拖鞋的重要性了吧?

在安全铁栅的背后,每个小隔间都用包着塑料壳的软铁(?)丝网单独封住,门上都挂着牌子,写明金砖的主人、数量以及增减的情况。每个小隔间有三道锁,意味着只有不同部门的三个人全部在场时,才能将门打开。

金砖,与商店里经过抛光的首饰完全不同,呈现黯淡的颜色(但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成色极高),表面还有坑坑洼洼(这是因为纯金很软,加入其它金属是为了保持形状)。形状分两种,一种是我想象的白板状,另一种是梯形。

为何金砖有两种形状?

答案是,在1986年之前,美国铸造的金砖一般都是长方体砖块(17.78厘米长,9.2075厘米宽,厚度在4.1275厘米至4.445厘米之间。后来,许多国家包括美国,开始把金砖造成梯形。

那么一块金砖大约值多少钱?我依稀记得工作人员告诉我一块值30多万美元,但回头算算这个数字又不对,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。

如按以前长方体计算(梯形和长方体大小差得不是很多),一块金砖的体积约为676厘米厘米,金的比重约19g/立方厘米,那么一块金砖的重量是12844克,按目前现货金价300元人民币/克,价值约385万人民币,约60万美元。

如按我的计算,如果你成功从联储搬走这么一块25斤的小东西,那么在北京或者上海的一套房子就搞定了。

可惜的是,据我观察,动作片里那种野蛮抢劫是完全不可行的。且不说联储的戒备森严,工作人员得意向我们展示了阀门的运作,这道进入金库的沉重阀门厚度超过数米,十分灵敏,有异常情况便在七秒钟之内自动关闭,一旦关闭,便纹丝不动,无法出入。

照他的说法,如果你一旦被困在金库中,就只能等人来救你了。我四下环顾,金库中没有任何水和食物。那么如果发生地震呢?我问。

金库的设计是抗震的,他说。

我的意思是,如果搬运工工作时发生地震,导致金库的阀门意外关闭,而上层结构被震坏,无法立即通过正常方式重新开门,那工人岂不是在里面活活等死?

他想了一想,告诉我说,金库中确实没有水源,但据他的记忆,纽约已经多年未发生地震了。

我想到小说中坐拥金山的白骨,便不由打了个寒战。

那如《偷天换日》中的潇洒Italian Job,能不能行呢?答案依然是否定的。纽约联储金库的深度在地下25米,在海平面以下15米,超过纽约第二层地铁的深度。如果真要从地下动手,这灰头土脸的“Groundhog Job”恐怕是爷孙活儿了。

除了我在唧唧喳喳地问个不停,身边两个女生似乎是呆住了,衬托我的分外可疑。等我停下来,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地说,“请问我可以摸一下吗?”

可以,去吧,工作人员说。

她们缓慢,几乎是庄重地走向了金库,用一根指头的指尖抚摸着金砖——这是因为软铁丝留下的洞眼太小,食指都无法完全伸进去。

我也慢慢地走近了金砖。

每一块金砖……黯淡的颜色,浑圆的棱角……我最初感受到这金属本身散发的朴实典雅,紧接着,张牙舞爪的魅魔呼啸着扑咬上来,我措手不及,仿佛它的脸孔突然撕裂,露出吸收一切光芒和欲望的黑洞。许久,黑洞消失了,金砖的脸孔弥合了。它又完好无损地在我眼前,只是距离远了许多,并且换了一副嘲弄的傲慢表情。我有一种瞬间被吸干了的虚弱,只感觉到头晕。

身后,工作人员在催促了。

这时,令我自己也解释不了的事情发生了:我伸出食指,穿过网格,在一块金砖上狠狠地抠了一下!

金子虽软,毕竟不是面团,所以结果当然可想而知。失魂落魄的我,终于随着大家离场了。

从贝壳到各色钞票,中间经历了数千年。很长一段时间,金子都是财富的主宰性度量。但其实大多数现代人从未使用过金子进行交易,因此我感到奇怪:在文化上,这种对金子的原始渴望是何时,又是如何传递至我脑中的?

大多数人看到金子时,脑海中都会被唤起一种温暖(而不是邪恶)的直觉,因此才会有“这样好叫我心里暖和!”这般佳句。问题是,金子和温暖之间的联系,是纯生理的呢(如餐桌布置成橙色会引起食欲,对卧室颜色的讨论则莫衷一是),还是经由财富幻想这一中介?我的猜测是后者。

此外,为何在大都会博物馆参观希腊纯金桂冠时,我看到的是优美高贵的桂冠,而在联储参观金砖时,我眼中却是无穷幻象?也许,金砖这一赤裸裸的粗俗形式,更易于与心中的魔鬼呼应吧。

我一直对财富缺乏敏感,任何记账行为从未超过三天,常愧对燕子和超超,因为时不时就要跑去问自己工资到底是多少。组内同事也嘲笑我,如此财商,也配做金融报道?我幻想的唯一理财方式是松鼠式的——如果将来有钱,就买金砖屯在家里。(当然,对我来说,更痛苦的是第一步,就是先有个房子来放金砖。)

纽约联储归来,我对我设计的理财方式产生了强烈怀疑。如果真有块金砖搁在家里,我的人格会不会发生强力扭曲?我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,半夜爬起来对金砖看看摸摸舔舔?

若果如此,我是该选择“我自己”还是选择金砖?但没有经过金砖检验的“我自己”,是否就是“我自己”?

又有多少灵魂,起初的想法只是攒点钱,却最终为滔天欲望所吞噬?

走出金库时,工作人员问: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?

我有。你每天对着这么多金子,但又不是自己的,是否觉得痛苦?我问他。

他很平淡地笑说,没有什么,我们早已习惯了。

“我认为他撒谎。这么多金子,我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习惯的。”一女生附在我耳边,悄悄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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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一个环节是联储博物馆。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,除了古钱币的展示(我略过没看,因为大都会博物馆有更丰富的展品),还有各种关于联储和美国经济的多媒体介绍。资料翔实易懂。而联储在提到自己本身时,也并不避讳。比如其中一个问题是:联储被认为是最不公开的机构之一,为何联储不向社会公开更多?

联储不够公开吗?它从最入门的问题说起,详细介绍了自己的历史沿革和职责,监管对象、标准、目标,还免费向每个游客提供一大本联储年报和诸多背景资料,以便他们回家翻看。联储的会议纪要也总是向公众公布。

但美国人民依然抱怨联储的利率政策不够透明。对此,联储的答案是,我们尽力向公众公布了尽可能多的信息,但一些信息是敏感的。然而我们还在改进。

但屏幕上虚拟的提问者并不放过,问:你们为什么只提供会议纪要,而不是会议记录?

联储回答说,我们的会议纪要是真实的。如果提供会议记录,记下每个人的发言,就会妨碍他们在会议上充分表达自己的真实观点。

和联储的公开相关,最近的一条新闻是,联储3月24日宣布,联储主席伯南克决定每年定期举行四次新闻发布会。在联储官员们衡量了增加信息透明度的好处,和对言论的不恰当解读造成金融市场不必要波动的风险之后,他们作出了这一决定。发布会将会在联储网站上直播。美联储表示,今后将继续检视自身的沟通活动,以确保可问责,和增强公众对货币政策的理解。

在改善决策透明度、便利问责和与增强公众的沟通方面,美联储这一举动值得中国学习。

另一台机器上,游客可以纵览美国几十年来的经济数据,包括GDP、就业率和CPI等等,还提供了翔实的分析。有意思的是,在许多分析中,联储很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政策失误以及“失去公众的信任”。

还有一台机器,提供角色扮演游戏。假设你是联储主席,机器提出各种假设数据,你来选择加息或者降息。如果你答对了,人民群众就很开心;如果答错了,人民群众就很愤怒,你就挨骂。当然,这些题目都特基本。

在博物馆里消耗了一个多小时以后,我揣着纽约联储发的钱开心地回家了。

联储发钱?没错——一小袋绞碎了的纸币,是联储给每位游客的特殊纪念品。身边女生放言说要回去拼接,不过我看是肯定没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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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乎

沈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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