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纽约，经常有人问我关于中国的问题，都是没有去过中国的人，且多数是美国人——课堂上，大街上，楼道里。对方知道我是记者后，问题就更多。我起初不以为意，只是随意作答。问的人多了以后，我感觉自己俨然已成外交部民间发言人。

别人如何看你，大多数时候并不等于你如何介绍自己，对于复杂的国家形象更是如此。有时觉得，中国政府设计的沟通思路与美国民众的解读像是鸡同鸭讲，根本不在一个星系。比如1月中国在纽约时报广场播放形象广告，我曾问一个附近的安保人员，问他对该广告印象如何。

“我看过，挺不错的。”他很有礼貌地回答。

“不错在哪里？说说你的看法，务必说实话。”我说。

“烂透了。就是一个幻灯片，本来应该拍成电影的。我们期待的是一个更有趣的小电影，但这个糟透了，死气沉沉。”

“你能认出上面谁是谁，他们都在干嘛吗？”

“我只能认出姚明，他玩篮球的所以我知道。”

自从有了发言人意识之后，我便留心整理美国人的提问，思考是什么构建了普通美国民众心目中的中国？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有哪些？中国形象的要素是什么？

一场较为系统的对话发生在我和Paul之间。Paul是一个消防队员，我是在公园里遇见他时，他正在遛狗。

“我听说在中国，人人的梦想都是挣钱，爸妈常问孩子的问题是：你将来怎么成功？这太可怕了。我一直生活在纽约，我爱纽约的地方是，纽约人还是很关心社会，关心彼此的，但这种氛围也在逐渐消退。在911事件的时候，美国社会作为一个整体，达到了巅峰，但人是健忘的。你是独生子女吗？”

是的。

“我听说在中国人很多都是独生子女，这很不好。人需要和别人交流相处；朋友总有聚散，兄弟姐妹是陪你一同成长，你一辈子可以依靠的。一个小孩，放学回家连个玩的人都没有，多可怜。你叫他将来怎样去和别人相处，怎样去关心别人呢？”

我简单地说道，中国人缺乏有效的社会保障，安全感的匮乏使得他们首先要挣钱追求温饱，但一部分中产阶级富起来之后，也许会逐渐关心社会的进步。至于独生子女政策，现在正在面临争议和反思。

“是的，中国正面临一个巨大的转型，一切都在飞速地变化。你们的财富迅速增加，唯财富是求；你们对资源有着极大渴望，在全世界疯狂购买资源；中国的军备去年增加了9%（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到这个数字）。一个转型中的中国让世界感到害怕。你们会发动战争吗？”他认真地看着我。

我震惊地看着他，你去过中国吗？我问。

“没有，我爸妈去过。我本想去看奥运，但听说中国为了营造一个光鲜亮丽的北京，把很多造成污染的企业都关停了，城市交通也和运输也受到限制，我就没想去了。”他承认。

如果你去亲眼看看中国的老百姓，你就会感受到和睦的精神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是如此根深蒂固。我甚至觉得，有时中国人是默默地过于忍受了。此外，中国人非常在意别人怎样看待自己，现在中国也很在意世界怎样看待它。令我们不解的是，为何大家不愿相信这样的一个友善的中国，而宁愿将它作为假想敌？

“那么，请你告诉我，中国将会怎样处理台湾？为什么不能承认台湾的独立？另外，中国投资了美国的A公司，为了增加自己的利润率，污染了B州的环境，民众很愤怒。你们的财富在增加，我们的就业在流失；你们来投资，我们的环境受到污染。A公司的股东都是富翁，他们当然并不介意。你们挣钱之后拍屁股走人，留下烂摊子给当地的穷人。你觉得这样公平吗？洪博培任内做的最重要的工作，就是把中国挡在门外。”

中国并不是全球化的始作俑者，只是身处其中，我略过不熟悉的台湾问题不谈。中国低廉的劳动力降低了商品价格，你们却责备我们夺走了就业；我们的投资有助于就业，你们以国家安全之名将中国企业挡在门外，私有企业当然更加逐利，你们又责备我们缺乏社会责任。是否应该就事论事，而不是求全责备？

你们似乎将中国人视为门口的野蛮人，但其中误解颇多。如果你们认为A公司污染环境不负责任，那么你们就应该让中国公司理解游戏规则。双方文化本不同，更多的交流和理解，正如你所说是人和人在社会上相处所需要的，不也正是两国之间交往所需要的吗？

Paul终于说，你说的对，这正是你们记者的工作。

大部分提问很零碎。比如有一天，我被酒店的清洁工Philip拦住，Philip问：中国人只能生一个孩子吗？

我回答说：到目前为止是的。

那如果有人想生两个孩子呢？他又问。

解决办法之一是交罚款，据说是1万多美金。但另一些人没有这么幸运，即便她们已经怀孕了。我老实地说。

Philip惊呆了。接着又问：在中国，你能随心所欲地生活吗？比如做个钢琴家，画家。

Philip24岁，第一份工作是在LV店里当保安，有个10岁的智障弟弟。他很想沿着中产阶级的道路往上走，但又觉得生活压力太大。他说他觉得做个穷人问题也不大，但为了能够娱乐或者旅游，还是挣点钱比较好。他准备秋季去申请某大学的艺术专业，学习摄影，他说这是他喜欢的。

在哪儿你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啊。我告诉他，不过中国还是有钢琴家和画家，虽然我认为机会成本会比较高，因此只有比较富裕的家庭才会铁了心让孩子去做艺术家。

中国人能自由地表达意见吗？

此处略去三十字。

中国的司法系统公正吗？

我很奇怪一个清洁工会关心中国司法系统公正不公正。此处再略去三百字吧。

另外，全年无休的提问是Youtube，Facebook和Twitter在中国能不能用。这个问题并不困难——困难的是大家还问我，Facebook区区一个从大学校园开始的交友网站，为什么就不能用？

放过我吧，我也不知道，我真的不知道。

但最困难的部分在于接受人们投过来的同情目光，仿佛我是这个美丽世界的二等公民。但我总不能撒谎吧？

不过最近见识到了一手。中国学者来交流，美国教授也照例问，全球互联网大融合，巴西人都用Facebook和世界交流了，这个趋势是否会改变中国？

一学者答：不知道，facebook不能用。另一学者说：Facebook有多少用户？全球才6亿？QQ光中国就有6亿用户了。

最奇特的一次提问，是某次饭间4个外国学生（分别来自印度、秘鲁、乌克兰和美国）围住我和同事，详问中国的网络信息，遂稍作介绍。

一秘鲁人问，你们喜欢过滤吗？

我说：你什么意思？

他说，你看任何事情总有两面。我有一些中国朋友，他们说为了社会稳定，这是必要的。

我说，我不知道你跟谁聊过。

他说，我确实有一个新华社的朋友。

我简单地告诉他，在我看来，这个问题只有一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