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南非之后，每个本地人都跟我们说中国人很多。一位研究人士估计，在南非生活的中国人约有1万人。可我们回想一下，其实在大街上几乎没有遇到过中国人。即便在别处遇到中国人，他们也总是一副不咸不淡的神色，很少有人打招呼。我们主动攀谈，也很少有人愿意多说几句。

因此当我们遇到广东人Steven的时候，他的话匣子收也收不住，表达欲望之强，令我们好奇。

他是一家中国餐馆的厨师，看上去三十岁左右。

“我来南非四年了。为什么来？这是个很长的故事，我慢慢讲给你们听。”他悉心地给我们的茶杯添满热水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，点上一支烟。

“我是广州人。你们是哪里人？北京，哦。江西，哦，不知道。我为什么不知道江西？反正我都没去过——北京、上海、江西，只是听过，算是知道吗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？我去过香港很多次，你说香港，那我说我知道的。”

“我怎么来南非的？我不想骗你，我是偷渡来的。在南非我没有朋友，交朋友没有用处。不知道为什么，今天一见你们，我突然想说心里话。”

“来南非之前，我的生活遇到一点小波折。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：人活一世为什么？为了找到答案，我做了调查。我去问身边的朋友，尤其是那些五六十岁，有子有孙的人，我问他们这辈子最重要是什么？他们跟我说，最重要的是老了手里有点钱防身。”

“我豁然开朗：没有钱，说什么都是假的。我说朋友我会帮你的，但我没有钱——那有什么意义呢？有了钱，可以让家人过得开心，可以让朋友开心，可以给大家买礼物，可以买漂亮衣服。”

“于是我从广州跑到北京，申请美国签证，他们不给我。我申请英国签证，他们不给我。我申请澳大利亚签证，他们还是不给我。他们要看存款证明，我很诚实地说我没有存款，他们说，中国人怎么会不存款呢？他们怕我跑了不回来，那么多有存款的人，跑了不是一样不回来？”

“我气坏了！在东直门附近转，想着大国不给我，我去找个小国出气。于是我去越南大使馆，他们根本不问存款证明，就问我待多久，什么时候去，就给我签证了。我见了反倒害怕了，说我要考虑考虑，我去胡志明市干嘛啊？然后我又去了南非大使馆，我心想南非这么差的国家，总可以吧，结果没想到他们也不给我！我真的气死了。花了很多签证费，也没有去成，我回到了广州。”

“回广州之后，我遇到小时候一个同学，他从南非回来，发达了，买了一个宝马的3系列，29万，还在广州市买了一个房子，不是单间，是别墅！400万，是我给他把现金背过去的。”

“我感到很奇怪，他凭什么挣了那么多钱？他说他在南非做生意。我说那我也要去！他说你以为南非是上海北京，买张票就能去啊？我又生气了，我是广州市人，他还是农村人，南非不就是个黑人国家吗？我一个中国人会怕黑人吗？他就拿他在南非拍的照片给我看，说南非不光是黑人，也有白人，我看了才相信。可大使馆不给我签证，我怎么才能去呢？”

“过了几天，他突然打电话给我，问你真的想去南非吗？我说当然。他说，你现在拿上东西，到火车站等。我说，现在？”

“我冲回家拿了三条裤子，然后就上了飞机。他们在我的护照上贴了一张纸，我不知道是什么。就这么离开了中国，到了南非，但人家当然不给你入境。不过他们早就安排好了，我的手机上接到一个电话，让我转机到周围的黑人国家，然后开车进入南非。进来的时候，警察看我的证件说，你叫xxx，是中国人？我说是。他就给我进去了。我知道，这都是他们提前买通的。

“四年前偷渡进来花了4万5，现在价格真的不知道了。表面上看，这个社会很多事是不能做的，比如签证就拒绝我了。但暗地里又有很多的路，你明白我的意思。比如地下钱庄，地下钱庄你懂不懂？你们都以为从南非汇钱回中国很难，其实只要找个从中国进口的贸易商，白人或者中国人都可以，你给他Rand，他给你中国的账户里打人民币。给他点手续费，比银行便宜，比银行方便。生活其实有很多条道路，就像邓小平说的，黑猫白猫，都是好猫。

“来南非之后，我在约堡待了四个月，被警察敲诈得很难受。约堡的警察一看你是中国人，就要拦你的车，查你的证件。我没有身份，有的时候给钱，有的时候给钱也没用。第一年非常难，最后身上的钱都没有了。我走在大街上，警察还来查我，要我200块。我把衣服都脱下来。警察说，你要干什么？我会一点点英语，我说，我所有有口袋的地方都给你看，真的没有钱。你不要吓我，我不怕你。我是中国人，我要回家。”

“警察没让我回家，把我抓到车里，带到警察局。到警察局门口，他停了车，对我说滚出去。”

“第一年很难，我也想家，但我不允许自己去想，因为没有用处。我的孩子10岁了，他们还不能到南非来。我的爸爸后来移民到了纽约，我超龄了，不能去。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，我知道父母应该在孩子成长的时候陪着小孩。但是世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事？我们家乡也有很多爸爸，天天在家里陪孩子，感情很好，可等到孩子长大成家，要买房子，你的钱从哪里来？”

“在约堡我被警察整烦了，就来到开普敦。一年之后，我找了个地方给我办了工作签证，然后又经人介绍来这个餐馆工作。现在我身份也有了，有了永久居留权，就相当于美国的绿卡，不怕警察查了。但我还是中国人，中国人的国籍我不要变。你不知道，到了南非，从南非移民去美国和英国都很容易。”

“四年过去了，我回过头来看，我跟自己说：我没有选错地方！我准备一辈子待在南非，不回去了。我不看今天，不看昨天，只看明天——我离我的目标越来越近了。所有对我目标没有帮助的事情，比如交朋友，我都不做。”

“你问我我的目标是什么，就是五十岁退休。你看有些中国老人很可怜，到六七十岁还要工作，这是生活吗？实在太累了。我以前在广州没工作，回顾以前所有的时间，都是浪费的，对我的目标没有帮助，结交了一些根本没有意义的朋友。现在我回国，就是华侨了。”

“为什么南非比中国好？这里挣钱太容易了。我来了南非才知道，我那个同学根本没有做什么大生意，他就是拉皮鞋去黑人区卖，每天一车都卖光。就这么简单，七年挣了2700万人民币。他现在在约堡开酒店，做出租车生意。我也要做贸易。在这里的合同还有两年，那就做完吧。我现在存款也有了，银行里有三十万；车也有了，买了一辆二手宝马；我的朋友他们都是从广州进货，我在这里也结识了一点关系。我存到六十万，开一个自己的店，就挣得更多。当然是做贸易更挣钱。但我需要本钱，否则什么也干不了。”

“我们这里做按摩的大姐有五六个，都是回国又回来的，就说明南非还是好嘛。有一个做了七年的大姐，东北人，和她老公离婚了，有一个儿子。我问她为什么来南非？她说她这个年纪在国内找工作根本没人要，到这里每个月拿一万二。做了七年，供儿子读完大学。她说她喜欢回国的感觉——去年儿子结婚，她带了36万回国，买了钻石带回去，给儿子买了房子，还给他们留了生活费。所有的亲戚都去机场接她。”

“来这里按摩的大部分都是白人，一个月收入有好几万，黑人有的只有一两千，拿政府救济。我看见白人来按摩，他们问，多少钱？大姐说，三百。白人就按摩，走了还给一百小费。一次一个中国人来，问，多少钱？三百。那个中国人说，你杀人啊！按摩要三百？中国三百块钱人都给你按死了！”

“那时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：白人的钱好挣，黑人的钱好挣，中国人的钱不好挣。这边人都不还价的。在中国，买个菜5毛钱还要还价，怎么挣钱呢？”

“还有，我一个星期只休周日，四个小时，每天工作到11点。客人老是问我：Steven，你天天上班多累，哪有时间享受生活呢？他们不明白，有事我就做，没事我就待着。我在这里可以抽烟，可以跟客人坐下来聊天，可以走来走去。在中国你能这样吗？稍微放松一下，还要有人帮你看着。‘老板来了！’赶紧装作干活的样子。我喜欢白人那种放松的生活方式。中国人真的太累了。”

“我休息的时候，就到waterfront给自己买点漂亮衣服，拍拍照片，坐着思考思考。我在本地没有朋友，店里的黑人同事，黑人客人，我不喜欢跟他们聊天。黑人，你说北京、上海，他们根本不懂。按摩的大姐我也不喜欢跟他们聊天，她们五十多岁了，你跟她们说什么？店里的中国客人，年纪一般也比较大。好不容易来了你们两个年轻人，虽然不是店里第一次来中国客人，但是是我第一次坐下来跟中国客人聊天。”

“从本地人身上，我学习怎么做生意，学习英语，但不会跟他们做朋友。我刚来南非的时候，不会说英语。我到waterfront买了个DVD，买美国电影的碟。我一句一句跟电影念，电影说什么我说什么，开始一点也不懂，后来就懂了。这是简单的，难的我就查字典，我买了一本字典。再难的，等本地人来的时候，我让他们给我解释。所以我喜欢看电影电视，不喜欢看书那种。”

“四年下来，我看了二十多部美国电影，每一部都背得很熟，我都能背出来。（他表演给我们看。）我把里面的台词都写出来，笔记有这么厚。（他比划给我们看）那些电影真的好好笑，有一个是King of New York，里面讲毒贩涨价10%，因为运输费用贵了。另一个问，你怎么不坐火车呢？从墨西哥贩毒到美国，怎么能坐火车呢？好好笑。每当我遇到不高兴的事情，我就看电影，什么烦恼都没了。电影又好笑，又能告诉我美国人是怎么想的。他们的思维真的和我们有很大不同，我在理解他们想问题的方式。所以本地人还问我：Steven，怎么你英语这么好，怎么你还有不一样的口音呢？”

“我最喜欢的电影是Top Gun，因为是爱情故事，我喜欢这种。它讲一个职位低的男人，喜欢一个职位高的女人。别人都没有信心，只有他有很多信心，去追求她，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。它告诉我很重要的人生道理。”

“我只去过一次北京，因为办签证。下次我回国去北京看你们，你们发达了请我喝茶，我发达了，请你们喝茶。我要再去英国大使馆申请签证。我从前不会说英文，现在会了。我想象了很多遍跟签证官的对话（他用流利的英文表演）：‘你为什么要去英国？’‘因为我有钱了！你不是说我没有存款吗？看，这是我的钱！我现在就要去花钱！这些够吗！不够的话我给你回家拿！你认得我这张脸吗？我是第二次来，你从纪录上就可以看出来。你不给我签证的话，就把钱退给我！连上次的钱一起！”

Steven激动地沉浸在他与签证官的对话表演中。他的英语之熟稔，他的美国口音和他表达能力之强，令我们惊叹不已。

“我不带存款证明。我要带现金去。”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