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《一个赞比亚劳工的账本》时,是想把它当做本期杂志稿的辅文。后来剑飞告我,杂志稿恐怕不能给那么多页码,我就把它贴到了博客上。
这千字小文的初衷,不是控诉中资企业在非洲压榨劳工,而是想展现一个非洲工人的月收支情况和生活状态。相信仅看数字,大家就能理解高失业率(接近50%)会压低工资,本土工业生产落后会造成各种价格高企(赞比亚没有出海口,非洲地广人稀,陆运价格昂贵。近80%的出口都是矿产,大部分工业产品都需要进口),人均寿命短(52年,世界排名207)、死亡率高(世界排名27)和高通货膨胀(10月份CPI8.7%,1968年1克瓦查相当于1.2美元,如今1美元相当于5000克瓦查)造就了个人几乎无存款、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文化。坦白说,中国企业抱怨大部分劳工效率低下、责任心不强、好逸恶劳、习惯于不劳而获,根据我们的观察,也是相当符合事实的。
成本7毛,工资3毛归你,售价2块,利润1块归我。爱干的来,不爱干的走。在中国,劳与资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,双方都觉得正常。企业长期以来在劳资关系中就处于绝对强势,老板不喜欢你,你就卷铺盖滚蛋。奇怪吗?不奇怪。
但撇开具体的个人生活和情感去做纸面算术,以此作为劳资谈判的唯一准绳,在赞比亚的商业环境中,却不一定奏效。这就是中资企业近期在赞困境的症结。为何当年将中国抬入联合国的全天候老朋友赞比亚,近年来突然出现指责中资的浪潮?企业的薪酬水平和程序并不违法,何以非法罢工会闹到连强势工会都难以调解的程度?何以矿工们坚决要求一次加薪400美元,而这个幅度即便在中国也是罕见的?既然有正式职业的人口仅占11%,为何工人们并不夹起尾巴工作,对领导唯命是从?为何大部分在赞中资企业都表示无法推行按劳计酬的制度?为何最大的罢工反而发生在比较守法、薪酬待遇比较高的中国企业?
为了理解这些用数字没法解释的问题,在过去一周内,我和同事一直在与基特韦地区矿企的负责人、矿企的华人员工和赞比亚员工、当地居民和企业家进行交谈,试图不带偏见地去聆听双方的意见。
理解非洲并不容易,这种心理冲突比我们预想的更加剧烈,甚至不愉快。在纽约和其它城市,我感觉几乎可以无缝地融入美国社会。可在这里,无论是中国人还是赞比亚人,都认为中国人是外国人,而且还是新来的外国人。中国人基本都有自己群居的营地,在基特韦,它是China House;在卢萨卡,它是千禧村。我问过许多不同年龄层次的中国人——他们在赞比亚居住从两个月到六七年不等——他们是否能和赞比亚人交上真正的朋友。他们的答案如出一辙:不能。
真是令人吃惊。中国人需要在一个地方长期经营,却始终无法与周遭环境相融。这对身处异乡的中国人来说,该是多么大的痛苦。一位高管说,他每天都在煎熬中。大部分饭局上,总是会谈到的共同话题,一定是非洲人和我们有多么不同。
中国人的心态既然如此,赞比亚工人丝毫没有共赢观念,觉得“你们的”企业在拿走“我们的”资源,“你们”在剥削“我们”,也就不奇怪。一位前高管说,一次工头指责矿工不好好干活,矿工反驳说:我为什么要那么快地把我们的铜矿挖给你们。
起初几天里,我们非常痛苦,因为自身也是从起早贪黑的农耕文化中、从资强劳弱的雇佣关系中浸淫出来的中国人。之后几天,越深入到细节,我们就开始能理解两方的诉求。
无论中国人还是非洲人,距离国际化都相当遥远。中国人的经营有显著的中国特色,而赞比亚人也并不都能接受国际的通行做法。在这块土地上,双方都急切地想要从国际化中获益,但主客都缺乏足够的准备。
而他们距离彼此甚至更加遥远。在采访中,企业和工人始终各执一词,双方都说了很多,但显然并不处于对话状态。我们不恰当地开玩笑说,这个文章的题目是不是该叫做“当全球最差雇员遇到全球最差雇主”。
让我们都承认,我们还没有开始互相理解,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互相喜欢。
然而中国人已经来了,而且是大规模地来了。这个速度,相对于赞比亚的经济规模和赞比亚人的接受能力来说,确实是有点太快了。
大而言之,这个劳资纠纷的症结,其原因既有文化方面的,也有法制方面的,还有当下非常特殊的政治因素。我们的文章将于下周刊发,但寥寥数千字也是相当有限,如果就这么概括地写到稿子里,恐怕过于空泛,对理解毫无助益。幸好财新博客提供了一个没有字数限制的平台,我可以借助这个平台,啰里吧嗦地向大家展现事件的前因后果,帮助大家理解双方的立场。
如果单位允许,在今后一段时间内,我将以系列博客的形式,向大家介绍围绕这场劳资纠纷的具体情况。
这个案例,希望不仅有助于理解赞比亚的经商环境,更有助于思考我们的企业该如何国际化。毕竟,地球上大多数国家和我们是不同的,在他们的国度里,中国人和中国企业不能,也不该成为孤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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