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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非有三个(或更多)阶层:白人、有色和黑人,地位依次递减。我和同事在开普敦的司机是白色带一点淡巧克力,他举止有礼,谈吐得当,于是我们默认他是白人。一天采访归来,我们闲聊,毫无顾忌地问他对黑人怎么看。结果他告诉我他是有色,而且情感上偏向黑人。我们觉得很尴尬。他说,他父亲是白人,母亲是黑人,(我觉得是“玩弄”过后吧)他那“高贵”的父亲从来不承认这个儿子。他从小就背负着他人包括自己父亲的歧视。童年时,他和社区的黑孩子一起上学(黑人社区把他当自己人对待),在公交站他的小伙伴被警察拦住,喝令走黑人入口(南非种族歧视时双方不得进入各自居住的领域,公共设施也有不同入口),但他因为被放了过去。那时他觉得很羞耻,感到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肤色,和共享这肤色的人们,但他又没有勇气对警察说我不是白人。他在歧视和仇恨中长大,成为一名从牧场收牛奶的卡车司机。

但时不时地,他能感受到一些白人的善意。比如白人牧场主一家,时常邀请他进屋喝咖啡。有一次,一个旁人发现他进屋,便叫他滚出去,因为这在当时是不被允许的,而且如果被举报,还可能给白人牧场主带来麻烦。他非常害怕,但白人牧场主却让他留下,叫那人闭嘴,说这是我的客人。在种族隔离制度废除之后,白人牧场主又把专运权利授予他,支持他开始自己的生意,告诉他我的牛奶只让你来收,因为你是个好人。

后来他老了,有了自己的孩子、外孙。他现在是国大党开普敦某区域的负责人之一(算地区长老之一吧),为黑人争取更多平等而奋斗。那天他送完我们后,就要赶往地区总部讨论某个议案。他说他每天都写日记,现在还觉得那种屈辱历历在目,但他并不认为白人和黑人天然就有好坏之分。而他现在最大的困惑,是是否要将、以及怎样将历史告诉他的小孙子——

过去一定要过去,为了未来更和平友好,我们必须原谅。我是随时间死去的老人,未来属于儿孙。如果不告诉他,对我、对黑人、对历史都不公平——让过去成为他脑中的一片空白吗?如果告诉他我经历的一切,日记上每一天的屈辱,这是从小在他心中植下仇恨的种子吗?这种屈辱,精神上的轻贱、仇视和奴化,数百年来的屠杀、隔离、殖民,这种伤痛对下一代、下两代甚至下三代而言,恐怕都是难以愈合的。

他的孙子,他人的孙辈,如何去认识历史,形成怎样的态度,进而采取什么行动,都会影响到未来种族和国家的命运。他在种族洪流中为黑人投入地斗争过,面对小孙子,却突然感到迷惘。因为他处于历史交替的时刻,而他珍视自己作为个人的责任。

在非洲,我们遇到过用鼻孔说“噢,那些黑人,你晓得的,他们字都不识,无法教育!”的欧盟驻某国干事,她所在国欧洲人少到连风流韵事都无法发展,只好每年飞两次南非购物聊以安慰。我们遇到过眼射怒焰,说“他们必须补偿!”的黑人工会领袖。去年在南非时听说,因不满国家逐步收购土地分给黑人的补偿计划的进度,国大党青年联盟号召强行土地国有化。各处都传言,有黑人到白人的房子旁边说,将来我要这栋。(国大党青年联盟是一极端政治派系,其政治主张有时极端到不受国大党内部见容,却在现实中受到一些青年的狂热拥护。近日,青年联盟某地区领袖甚至涉嫌因政见不同杀害国大党该地区领导人http://world.people.com.cn/n/2012/0914/c1002-19013280.htmlhttp://www.iol.co.za/news/crime-courts/anc-calls-for-harsh-sentence-1.1382498#.UFQmraQzDTQ)。

种种如此,列举不全,是为说明,普天之下无新事,因此有规律有镜鉴。面对和宽恕是痛苦而困难的,选择偏执、制造隔阂、利用仇恨却是容易的——尤其对有资源、有动机的人来说。我们所经历和面对的民族问题,岂不和南非所经历和面对的种族问题有几分相似?

令今日之我吃惊的是,大学时代我还曾幼稚地在血液中渴望一场战争。当我的朋友说“等打到台湾就把周杰伦喊到司令部来唱歌”时,我琢磨的是,我来自一普通家庭,社会分层日益固化,一度敞开的机会的入口封闭了,如没有一场天翻地覆的震荡,我将永远不能从13亿人中脱颖。我无法表现我自己的锋芒,就这样七八十年暗哑地,像机器一样,老死于众人之中。我梦见金戈铁马,梦见马革裹尸,我梦见历史金碧辉煌,而这辉煌中,有我——我融入了这金碧辉煌,作为主角——哪怕是阶段性的——不能是配角。想到李伯伯找团长当上红军,然后因为屁股大就挂了,我的心都不跳了。

因此我理解和同情那些砸店砸车的人,只盼他们有一天敞开视听。两个最简单的问题是:你你18个月前捐款的“日本朋友”,和今日的“小日本”,有没有不一样?政治家和普通人,有没有不一样?信息影响决策,记者的基本训练,是要知道,某一句话是谁在何时何地何因对谁说的。可是很多人并不知道,有个蒙面大喇叭从你降生开始,24小时从天幕中对你说话。你是如此习以为常,以至于从来没想过脑中的知识和态度从何而来。昨天我突发奇想,问会不会有人想起黄霑为乔峰写的“却笑他世人 枉要将汉胡路来限”呢?有个朋友反问,“你说的是大东亚共荣圈吗?”

但高兴的是,即使在这样致密的洗脑流程后,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了尊重、理解,去寻找更多的真相,独立判断,表达不一样的声音。

被恩准的游行我一次都没去过,将来也不会去。我不太关心无人居住的几平方公里的小岛,我更关心数百万平方公里上那些没有被恩准的人,他们的呐喊和哭泣在我耳边回响。我关心那些写不出来的故事。

近期钓鱼岛引发的一些情绪和事件,使我想起这位南非出租车司机。作为历史的受害者之一,他本可能变得极端,不必这样思想斗争,为未来作这微不足道的考虑,但他做了。我反思我所接受的教育中,有的是仇恨的系统灌输和强调(以及淡化一些东西,突出另一些东西),没有的是应当如何宽恕和化解?(大多数反思却来自武侠小说和电影中的“冤冤相报何时了”。)未有一课,老师曾引导我们讨论,正如Michael Sandel在《Justice:What's the Right Thing to Do》一书那样,从现实生活开始,进入前所未有的反思:对历史错责的追究和赔偿,到哪一代为止?那些受损的人怎么办?新生代怎么办?在这个维度上,什么是正义和公平?

更可疑的是,多少如我当年一样的青年们,他们对日本的仇恨,不仅是习得的,更是因为这个日益封闭和固化的社会,令他们感到毫无出路。仇恨,某些时候意味着绝望,以及丧失了爱的能力。仇日,其实是一种最安全的泄愤方式,也最容易被操纵和利用。昨日已死,明天最终是要来的,它怎样到来,取决于每个人的态度。

诚然,像开普敦出租车司机那样,思考并担负起个人那看似微小的历史责任,无法让你有财有名,没有黄金屋颜如玉军功章,什么都没有。但是同时,你也就不那么像个野兽或机器。因为勇敢者的游戏,不是金戈铁马,而是“看见世界的真相,并且去爱它”。

 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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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乎

沈乎

37篇文章 10年前更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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